整整30天,貨車司機沈秋陽被困在高速上。無法停靠也無法歸鄉,陪伴他的只有那輛鄂A牌照的4.2米冷藏車。
貨車是他的家。餓了,坐在車上吃碗泡面;困了,將車停在硬路肩,放個警示標志,靠在車上稍稍休息一下;冷了,即使零下十幾度的下雪天,也舍不得開暖氣。他已經一個月沒洗澡,衣服領子臟到發黑。
每到一個高速出口,他都試圖下高速,卻總是被攔住,一次又一次地被勸退回高速路上。他說:“我是銀川人,為什么不讓我回銀川?”因為那塊鄂A車牌,因為從武漢出發,讓家鄉變成了無法抵達的目的地。
可正當他結束漂流,好不容易回到銀川,被隔離了幾天后,他又回到了湖北。
1月8日 武漢
“拉完這趟回家過年”
今年32歲的沈秋陽是銀川人,5年前開始跑貨車養家。
沈秋陽是家里的頂梁柱,父親常年因病無法下床,母親是聾啞人,妹妹還在讀書。而他原本在工廠打工,因為蒸汽機爆炸導致燙傷,為此住了半年醫院。
病好后的沈秋陽因無法長時間站立,只能另謀出路,考出了貨車駕照,買了輛二手貨車開始拉貨。
平時,沈秋陽在滿幫App平臺上接單。他是個很拼的人,為了多賺點錢,全國各地只要有貨就去跑——到一個城市休息一下,等著新的訂單,再去往下一個城市,有時候半年才回一次家。
因為跑了幾年車,手頭有了點小積蓄,1月初,他特地趕到武漢去買了輛新車。4.2米的寬體冷藏車,辦好牌照一共花了21萬元,每月還5000元的貸款,還清需要3年。
1月8日,他在武漢拉了一車8噸的精品蓮藕,準備去往安康和銀川的海吉星物流園,計劃著拉完這一趟,就回家過年。
年前最后拉的一車蓮藕
走之前,沈秋陽聽說武漢有人發燒,但還沒有聽到過疫情的傳聞。
從武漢到銀川,全程1600公里,不出意外只需要跑上2天就能到,中途即便多休息一會兒,三四天也能到了,可是這一趟,沈秋陽足足跑了十天。
車子一路開一路壞,來來回回拖到維修廠好幾次,直到1月13日,他才開到陜西安康。在安康,他卸下半車的蓮藕,一直忙活到凌晨兩三點,才匆匆找了旅館睡覺。
1月14日,因為前一晚太冷了,汽車發動機凍住無法啟動。無奈之下,他又找了維修公司,修理了整整一天,“一直到下午三四點,終于整個油路什么都通了,電瓶也換了新的。”
再次上路已經是1月15日,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,沈秋陽的車再也沒下過高速。
1月18日 銀川
“我是銀川人,為什么不能回銀川?”
1月15日開始,寧夏鹽池縣開始下雪,而這場大雪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半個多月,積雪導致高速公路事故頻發,全面堵車。
“整整一個晚上,前面堵堵死死的,后來才知道,下雨下雪路太滑了,高速交警就把路暫時封掉了。”沈秋陽說,一整個晚上,車子走走停停,從晚上9點堵到凌晨四五點,也就挪動了70公里。
沈秋陽的車是4.2米的寬體冷藏車,車上并沒有床鋪的位置,因為省油,他也不敢整夜開著暖氣。只要車鑰匙一關,整個車子迅速降到零度以下,車窗外的氣溫在零下10度左右。
他蜷縮在車上,蓋著衣服,凍了一整晚。
從鹽池縣到銀川市,全長136公里。原本一天的路程,因為大雪堵車嚴重,直到1月18日,沈秋陽才把車開到銀川高速口。
第一次被攔下時,沈秋陽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
然而這一次,沈秋陽并沒有順利的下高速,他被高速交警攔了下來——測體溫、登記。
“什么情況?”沈秋陽覺得很奇怪。
交警說,由于武漢出現新冠疫情,所有湖北牌照的貨車已經被禁止進入銀川市內。
“我是銀川人,為什么不能回銀川?”面對沈秋陽的疑問,交警告訴他,只有兩個選擇,要么找一個高速服務站,把車停在服務站,自己找車回銀川;要么,把車開回湖北去。
車子雖然壞了一路,但是要把新車放在服務站,沈秋陽還是有點不放心,可是再回武漢也不現實,他調轉車頭,試圖從別的路口下高速。
在幾個出口打轉了一整天,依然沒有下高速的沈秋陽還是被堵在了銀川高速口,與他一起被攔下的,還有幾十輛湖北牌照的貨車。
1月24日 陜西
“年三十吃了一碗泡面”
既然寧夏的高速口都無法下去,沈秋陽想著,是不是可以嘗試換個省下高速。
于是他調轉車頭,往陜西方向開。這一次出發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,幾乎每一個高速路出口,沈秋陽都會嘗試,而無一例外,他又都被攔了下來。
武漢疫情越來越嚴重,他發現自己的處境也越來越糟糕。湖北牌照的貨車,甚至沒辦法將車開到服務區停靠休息。
“后來,服務區也不讓停了,加油可以,沒人管,停下想休息,服務區的工作人員就催著讓走。”沈秋陽解釋說,自己不是湖北人,只有牌照是湖北的,自己1月8日就已經離開武漢了。
可是這樣的解釋顯然是無力的,大部分的人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,但也會加上一句,“不管你有病沒病,加完油吃完飯你就快點走,別在這停。”
泡面是高速漂流日子里的主食
那時候開始,沈秋陽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好覺。
每次開車累了,他只能將車停在硬路肩,放個警示標志,靠在車上稍稍休息一下。到了晚上,就將車停在高速路口,那里聚集了不少同樣被攔下的湖北牌照貨車。
有時候停在路肩睡覺,交警就來敲窗戶。沈秋陽問,“服務區不讓睡覺怎么辦?”交警也只有搖搖頭,讓他趕緊回家。可是,沈秋陽回不了家,可以回去的武漢卻不是他的家。
1月23日,他開到了陜西未央區高速路口,依然沒有找到下高速的辦法。這一天,武漢封城,在微博上刷到消息的沈秋陽知道,情況更嚴重了。
他打電話給父母,說自己在外面拉貨,過年也回不去了。“根本不敢告訴他們,怎么說呢?說我是湖北牌照所以下不了高速嗎?那不是讓他們連過年都過不安心嗎?”
不過,沈秋陽還是給自己的朋友打了一個求助電話,他太冷了,也太餓了。朋友正好從銀川出發去陜西,雙方約好在中途的服務區碰個頭。
大年三十,兩人在甘肅鄞縣服務站見了面,朋友給他帶了一床被子,一個睡袋,一桶桶裝水,一壺開水,還有4桶泡面。
2020年的年夜飯,沈秋陽就在服務站泡了一桶方便面。
2月13日 結束高速漂流
“光是貨車司機群就加了4個”
朋友帶來的睡袋成了沈秋陽的救星。因為害怕汽油燒完,大多時候他并不敢開著暖氣,在此之前,他每天只靠蓋著僅有的幾件衣服將就地躺一會。
因為一直沒地方洗澡換衣服,僅有的幾件衣服都臟得不行了,領子都發黑了,這讓平時很愛干凈的沈秋陽覺得很丟臉。
不開車的時候,他就在車上休息,發發呆、睡睡覺。偶爾下車溜達一下,看看太陽、看看天。
沈秋陽想著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,為了避免誤會,即便偶爾停靠在服務區,他都盡量不下車,少喝水,等到晚上人少的時候,去泡個面吃。
沈秋陽知道自己下不了高速了,大多數時候他都很迷茫,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。
他每天會用手機僅有的一點電,刷幾分鐘微博,關注疫情的發展。
看著每天增長的感染人數,被攔的貨車越來越多,貨車司機們經常會聚在一起。有運氣好的時候,碰到拖掛車司機,自帶鍋碗瓢盆,蹲在路邊開火燒個晚飯,沈秋陽也能蹭個飯,吃個熱乎乎的面條。大多數時候,他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,吃著溫水泡面,或是服務區買點吃的。
能認識全國各地的貨車司機,是這段日子沈秋陽最大的收獲,“光是貨車司機群就加了4個,都是拉貨信息,很有用。”沈秋陽說,這段子日加了不少人,等疫情過去了,找貨就更加方便了。
但更多的時候,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,睡眠不足,吃飯不規律,無法洗澡換衣服,長時間駕駛,這些都在消耗著沈秋陽的精力。
所以,當他2月初又把車開到了銀川高速口附近的服務區的時候,他覺得無論如何該回家了。他把車停在服務區邊上的小路,開始在微博微信上找能帶他一程的過路車。
等了四五天,終于有一位司機用微信聯系他說,愿意帶他回家。2月13日凌晨4點,在好心司機的幫助下,沈秋陽終于逃離了高速。
2月15日 銀川
“想要回湖北做志愿者”
在高速路口問了交警后,沈秋陽被送到了指定隔離的旅館。此時的他已經全身無力,時隔一個月后,他終于能四肢張開地躺在床上睡覺了。
“什么都不想,就想好好睡幾天。”沈秋陽依然沒有告訴家人自己已經回到了銀川,他打算請哥們兒帶幾套換洗的衣服給自己。
其實在高速漂流的日子,沈秋陽想了很多。
他靠拉貨生活,全家只有他一個經濟淶源,但是現在湖北車牌的貨車顯然已經沒辦法正常拉貨了,如果一停下來,不但全家的收入緊張,自己買車的貸款也會成為新負擔。
沈秋陽想過,這些問題恐怕一時半會很難解決,而自己的貨車總不能一直放在服務區。如果要動車,就得開回湖北。被困在高速的日子里,聽到別的貨車司機們說可以申請去武漢做志愿者拉貨,他動了心思。
沈秋陽已經接了應援物資的運輸訂單
“反正暫時沒法開工,等我這里隔離完了,我就去武漢做志愿者,我可以給他們拉救援物資,武漢總需要蔬菜水果什么的,我也可以拉。”他在網上做了申請,就等著審批通過了。
“為什么好不容易回銀川了,還要再去武漢做志愿者?”當記者提出這個問題時,沈秋陽說:“我在高速上的時候看微博,那么多志愿者,那么多護士小姐姐都沖在前線,我一大老爺們躲在這里算什么?”
2月18日,結束隔離的沈秋陽和朋友兩個一起,在超市買了水、饅頭,戴上口罩,他已經定好了行程,夜晚就出發,去西安拉救援物資去隨州。
(應本人要求,文中的司機姓名為化名)